從美國回來的朱鶴,在北京時間晚上九點抵達江城,與奢侈酒店的談判還算順利,只是在股權佔比方面存在分歧。他拿了行李才想起這次竟然沒有給妻子帶禮物,皺了皺眉頭,在美國的這幾天他心神不寧,總擔心會發生什麼。
酒店業務版塊的副總本來想親自送朱鶴回去,順便討論下工作,但朱鶴已沒心情,上了自己司機的車直接回家。
朱鶴開門卻發現房間漆黑一片,以為俞笑在外面,他有些不高興,拿起手機查看信息,才想起來沒有告訴妻子自己回國的時間,而最近一次與妻子的信息聯繫還是三天前,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,二人竟然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。
他開燈,發現一個人背對著自己坐在地板上。「笑笑,我回來了,怎麼沒開燈?」
俞笑剛才又在發獃,她懊惱自己最近走神走得越來越離譜,連開關門的聲音都沒聽到:「我累了,歇會兒。」
俞笑從朱鶴的行李箱里拿出換洗的衣服,走進洗衣房,關上門,把衣服扔進去,啟動洗衣機,一邊深呼吸一邊提醒自己:「俞笑,回歸正常,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,不要去打破生活的平靜,你除了孩子什麼都有了。」
她閉上眼睛,片刻後又睜開,看著鏡子里的自己,自言自語:「這就是生活。」俞笑走出洗衣房時,朱鶴正將乾淨的衣服放入衣櫃。
「對了,我有個朋友想在璽悅酒店辦酒席,但沒檔期了。」「你把對方的信息發給我,我讓酒店處理。」
俞笑便把宋誠的名字、手機、婚禮日期、桌數發給朱鶴,朱鶴隨手轉發,看到了「宋誠」的名字:「你的警察朋友?」
「嗯。」俞笑隨即走向廚房,準備給朱鶴倒杯檸檬水,卻失了手。杯子滑落在水槽里,灑下的水濺到了她的身上。她從未告訴過朱鶴自己是瓦衚衕案件的目擊者,朱鶴並不知道她認識宋誠,更不該知道宋誠是一個警察。
或許他們只是在其他社交渠道認識的,俞笑安慰自己,又重新拿起水杯,猛地喝下一口。
宋誠第二天剛上班就收到了璽悅酒店負責人的電話,客氣地說已經幫他預約好,並會給予相應折扣,最後拐彎抹角地問宋誠,當天朱鶴會不會出席婚禮。宋誠掛了電話,既開心又無奈,他想第一時間將消息告訴小蘭,卻接到了俞笑的電話。
「謝謝你,璽悅酒店已經預訂好了。」宋誠喝了一口水,接著又說,「這會不會影響原來預訂的客人?」按照他的理解,酒店經理原本說檔期已滿,現在他的婚宴排入檔期,那就意味著有人出局,他真不希望自己給別人的婚宴帶來麻煩。
「不會,璽悅生意一直很好,他們會特意預留一定的位置,提供給VIP客戶或者應對突發情況。」俞笑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多做解釋,「你那天說,如果我想知道王大宇傷人案的信息,你就會將可以公開的部分告訴我,對嗎?」
「是這樣,沒錯。」
「我想知道,誰是受害者,可以嗎?」
就這個?宋誠抿了抿嘴:「好的,我確認後回復你。」
近年來,江城每年都會冒出好幾個新的購物中心,但普遍生意不好,並不是江城百姓購買力不行,而是購物中心實在太多了,這為很多在本地有一定粉絲的自媒體,提供了合作推廣的機會。
陳文就是其中一個,他的公眾號創立得比較早,以優質原創內容為主,粉絲有好幾萬,如何利用粉絲套現,不只是當下網紅的課題,更是眾多公眾號的難題。上個月,一個新開業的購物中心跟他簽訂了合同,利用他的公眾號每個禮拜發送三篇軟文。此時,陳文又來到這個購物中心的負一層,今天他要向粉絲推薦的是一家新鮮牛肉火鍋店。忙完後,他讓助理先回去,自己則到咖啡店要了杯美式,獃獃地坐在角落,什麼都不做,什麼也不想,就這麼靜悄悄地看著時間流淌。如果可以,陳文很想看到時間在這個世界留下的一絲絲漣漪。
陳文沒看到時間的漣漪,卻看到了俞笑,正站在他面前。「劉欣說你在這裡。」
「要喝點兒什麼,我去買。」陳文說著起身,俞笑沒有客套。
幾分鐘後,他拿來一份蔬菜沙拉和一杯綠茶:「你臉色不好,就不要喝咖啡了。」
「你那天,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麼?」
陳文猶豫片刻,點了點頭:「我不確定是不是和你有關。」他拿起咖啡,但沒喝,「那天剛剛考完期中考試,臨近五一假期,學校組織了文藝晚會,不巧下了很大的雨。當時,大家都在大禮堂看節目,我和大宇坐在一起,可前面的位子空了,本來是你的位子。」
俞笑整個人都麻木了,災難性的一天第一次從另一個人的口中說出,她站起的身體又重重落在沙發上。而陳文猶豫片刻,終究沒有將王大宇那天得知要坐在俞笑後面,特意洗了頭髮,穿上新衣服的事情說出來。
「你一直沒來,有同學說你考砸了一門課,紅著眼睛請假了,大多數人也沒當回事,這時大宇出去了,我問他去幹什麼,他沒說,這種天氣我擔心他出事,也想跟著去,被他攔住了。」
不,不會的!王大宇!俞笑!文藝晚會!暴雨,雷電!不,不會的……俞笑快不能呼吸了。
「因為大宇家在學校旁邊,所以我沒多想,誰知第二天他沒來,警察來了,我才知道大宇出事了。」
那天俞笑也沒來上課,被強姦後,她戰戰兢兢地在宿舍里躲了一夜,第二天一大早便跑回家,病了好幾天。因此當她收拾好心情回到學校時,王大宇被捕已經成為舊聞,身心疲憊的俞笑完全沒有心思去理會這些事。
「王大宇打傷的人是誰?」俞笑手機響了,是宋誠。
「卷宗顯示,受害者叫秦札,正陽中學外小賣部店主。犯罪時間:2001年4月27日。」
俞笑的手一松,掉下來的手機碰到了桌子,又落在了俞笑的腿上,陳文說:「我們學校後門小店店主秦札。」
手機最後還是砸在了地上,陳文見俞笑目光獃滯,還哆嗦了幾下,便彎下腰幫她撿起手機,卻發現手機的屏幕已經完全碎裂,不可修復。
一個頭髮凌亂、穿著不合身T恤的老人拄著拐杖,用力捅了捅空調室外機:
「真是見鬼了,前年剛修過一次,又壞了。」沒幾下,他額頭的汗就出來了。老人慢慢挪步到店門口,抬頭看到對面停了一輛車,雖然他對車並不了解,但直覺告訴他這輛車很貴,只是車已經停了半小時,還不見有人下來,真是奇怪。他不知道車裡的人也正看著他。片刻後,車門開了,走出一個女人,約三十歲,雖相貌普通,但氣質很好。秦札不由多看了幾眼,他三十歲離婚後就一直沒有結婚,主要是沒人看得上他,後來他被打成了瘸子,就更不可能被人看上了。
他一想到把自己打成瘸子的王大宇就氣得想摔杯子,活生生把他的人生給毀了,所以四年前聽到王大宇被判死刑後,他覺得老天開眼了。第二天早上,他立刻放了好幾掛鞭炮,最後因為聲音太響,吵到了學校而被投訴。
鞭炮並沒有給秦札帶來什麼好運。去年開始,關於正陽中學要搬遷的傳聞就不絕於耳,要是真的搬走了,那以後的生活該怎麼辦?他嘆息的工夫,女人已經走到了面前。
俞笑發現這裡跟以前沒什麼變化,昏暗的房間、雜亂的陳設、一大堆三無產品的堆砌,還是大家口中的「小黑屋」。
「美女,要點兒什麼?」
俞笑一直覺得,自己已經成人,能夠獨當一面,而對方卻在不斷衰老,現在連腿腳都不利索,因此便不會害怕,更不會怯場。但當真的站在這裡,霉變的味道撲鼻而來,彷彿還夾雜著紅燒牛肉麵的味道,一切跟當年一模一樣,雨夜掙扎的場景也一幕幕浮現時,她害怕了,想逃,努力抑制著顫抖的雙腿。
「老闆,一碗紅燒牛肉麵,熱的。」俞笑低著頭。
秦札起身,去拿了碗面和熱水瓶,撕開包裝,放入調料,倒入開水。「你以前也是這裡的學生吧?」他覺得女人有些眼熟。
「秦叔叔,是我。」
「你是?」隨著年紀的增大,秦札的記性已經大不如前。「我是俞笑,以前經常來買速食麵的。」
「是你!」秦札冷冷地看了一眼俞笑,沒有想像中的震驚,沒有想像中的害怕,只有冷漠和蔑視,「你來做什麼?」
「你怎麼瘸的?」
秦札舉起拐杖,指著殘廢的腿說:「還好意思問,就是你讓那個雜種來打我的,你毀了我一生。」他面目猙獰,有幾個想買東西的同學看到他們在爭吵,趕緊退了出去。
「我毀了你一生?」俞笑覺得好笑,「明明是你毀掉了我的人生。」
「你一個女的,跟誰睡不是睡,早晚的事情,而我呢,現在殘廢了!」
俞笑經常為網路上令人髮指的新聞生氣,但當自己遇到這種事時,才發現當事者不但會感到氣憤,更有深深的絕望,絕望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:「王大宇是因為我才打你的?」她想早點離開。
「不是你這個婊子到處招蜂惹蝶,他能打我嗎?你跟那個死人有一腿吧?」秦札滿口髒話,「你們上過吧?肯定的,否則那個渾蛋怎麼下手那麼重。」他說完毫無徵兆地大笑起來。
俞笑抑制不住地顫抖,她用盡渾身力氣,狠狠扇了秦札一耳光,跑了出去,鑽進車裡,快速駛離。
車子停在一塊空地上,俞笑用雙手捂住嘴巴,淚如雨下,不能自抑。原來如此。
真相竟然如此。
那個未滿十六歲的少女,在經歷人生最為困難的時刻,是施暴者虛偽的反省、帶有威脅的告誡,讓她害怕自己的人生就此轉折,讓她擔心自己會被列為另類,讓她恐懼自己的家人被人歧視。在家裡默默療傷之時,她的痛苦無處訴說,她的絕望無人知曉,她的憤怒無法發泄。此後的日子裡,表面如舊的她,實際成了另一個少女,自卑、敏感、多疑,漸漸遠離朋友,遠離快樂,遠離曾經對未來的憧憬。她曾擔心施暴者今後會藉此要挾,逼她就範,終日處於擔心中,萬幸這個擔憂並未成為現實。她以為是施暴者的良心發現,讓他真正明白了對與錯,所以她才會對自己當年的退縮、軟弱,未能第一時間尋求學校、家人、警察的保護感到心安理得,原來真相併非如此,這一切都是為了掩飾自己自欺欺人的懦弱。
那個人依舊是惡魔,依舊是禽獸,是王大宇的拳頭讓他成了殘疾,受到了應有的懲罰,讓他不能再作惡。可王大宇呢,卻因此坐牢,他甚至為了保護俞笑的隱私,和秦札非常默契地虛構了一個賭博機的理由,但他自己的名聲呢?
許久,她停止哭泣,下了車,漫無目的地走著。在河邊,有淘氣的孩子往水裡扔石塊,比賽誰扔得更遠。她拿出車鑰匙,也用力拋了出去,濺起一片水花。遠處有個長發的男生在廣場外擺地攤唱歌,這首歌真是悲傷,可是他面前沒有任何聽眾。俞笑站在那裡,聽完整首歌,從錢包里掏出所有錢,放在了吉他箱里,留下長發男生傻傻地看著俞笑遠去的背影。
我不配開車,我不配有錢,我不配擁有安逸的生活,我不配擁有幸福的人生。我不配!
彷彿只有這樣,俞笑才能感受到稍許的心理安慰。
看到開門的是老媽,俞笑才發覺自己竟然回到了這裡。老媽見女兒紅腫的眼睛和慘白的臉色,以為女兒和女婿有了矛盾,便撥通朱鶴的電話,剛想質問,卻被俞笑搶去話筒。她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朱鶴,父母家有些事,她會住幾天,讓他不要擔心。
俞笑媽心裡的石頭落了下來,在她眼裡任何事都沒女兒的婚姻穩定來得重要。俞笑放下電話,輕聲說沒事後便進了房間。關上門的那一刻,她背對著門,蹲下啜泣。就像那年一大早跑回家,關上房門,背靠著門,蹲下痛哭一樣。她一直以為十六歲那年的痛苦是此生最大的痛苦,不料這次竟來得更加無助和絕望。
該如何面對這一切?